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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』
《将错就错》是甘阳1996~2000年左右的随笔文章结集,较为全面地体现了作者于美求学期间对于社会、政治、文学、教育等诸多领域的思考,笔锋幽默犀利,对问题的观察入木三分,往往于浅白处见真思想。其中涉及八十年代与九十年代中国思想与学术的变迁,以及通过对名震学界的芝大“社会思想委员会”众多学界泰斗的追慕与怀想来探索学者之精神、大学之理念,尤其值得细细品味。本书2002年由三联书店首版,2007年再版。此次改版,列入“三联精选”丛书第三辑。
*文章节选自《将错就错(删订本)》(甘阳 著 三联书店2019-8).文章版权所有,转载请与在文末留言
诗人叶芝( W.B.Yeats,1865—1939)一直相信,至少对他自己而言,作诗与做爱(verse making andlovemaking)实有太密切的关系。他觉得一旦自己有一天不再有能力做爱,那也就不可能再写得出新诗。叶芝五十二岁第一次结婚时,自我感觉仍极为良好,深信他自己无论作诗、做爱都在最佳状态。但十六年后,当叶芝六十八岁( 1934)时,他终于苦恼万分地对朋友承认,他的性能力已完全萎缩,因此已经有三年没有写出任何新作品了,事实上他已失去了灵感。当某位朋友对他开玩笑说,他为何不去试一下当时颇为流行的所谓“壮阳手术”(rejuvenation operation),他竟然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,真的立即冲到图书馆去寻找有关资料,并在那里发现了伦敦著名性学专家海尔( Norman Haire)在 1924年出版的《壮阳术》一书。据海尔说,他自己那时已经作过二十五次这种壮阳手术,效果甚好,等等。海尔等人当时实施的这种所谓“壮阳手术”是由奥地利人欧根 ·斯旦纳赫(Eugen Steniach)在 1918年“发明”的。这个手术只需要大约十五分钟,实际上只不过是今日所谓输精管切除术,即切开输精管,去掉一小片,再把两端连接起来。根据斯旦纳赫理论,这种手术有助于男性荷尔蒙的增生并使整个机体功能更有活力。尽管这一斯旦纳赫理论今天早已无人相信,但在二十年代的欧洲却曾风行一时,包括弗洛伊德等人都曾接受过这一壮阳手术。叶芝在 1934年春由海尔亲自主持做了这一壮阳手术。不久后他即写信给海尔,说自己已经写出了新诗,而且说许多朋友认为这些新诗属于他有史以来最好的诗。但海尔医生纳闷的是,叶芝又能写诗到底与手术有什么关系,因为他知道他为叶芝做的手术并没有改变叶芝的性能力,事实上手术后的叶芝仍然完全没有勃起的能力。叶芝在做了壮阳手术后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五年,他自己常说这次壮阳手术带来了他生命中“奇怪的第二春”(the strangesecond puberty)。这第二春的“奇怪”之处或许就在于,他发现自己已无法再做爱,但同时却反而更加能作诗。事实上叶芝最后五年的写作灵感,恰恰来自于他对自己已不能再做爱的强烈体验。他说自己在这期间写的作品不同于以往,想要表达的是一种“老男人狂乱症”(an old man’s frenzy),大概正是指这种无能再做爱的体验。看来,作诗是作诗,做爱是做爱。不能做爱的叶芝仍然能作诗,而且似乎还越作越好。不过,在其最后诗作《那又怎样》(What Then),以及《人与回声》(The Man and the Echo)等中,这位只能作诗而不再能做爱的大诗人却似乎暗示人们,如果他自己有能力选择的话,他宁愿不能再作诗,却仍然能做爱 !━━━━━
叶芝曾写过一首流传颇广的诗,题为《一件外套》(A Coat),专门挖苦那些喜欢打着大诗人的旗号来谈论诗歌的小诗人。诗的大意是:他用自己的诗歌做了一件外套,从上到下都绣满了远古的神话;没想到一帮蠢蛋竟把这件外套拿去,披在身上招摇过市,好像是他们制成的外套一样(But the fools caughtit,/ Wore it in theworld’s eves /As though they’d wrought it)。对此叶芝无可奈何地说:诗歌啊,让这些蠢蛋拿走这件外套吧,尚有更高的境界,当赤身裸体地践行。
Song,let them take it, For there’s more enterprise In walking naked.
叶芝显然有先见之明,因为日后天下的诗人虽然越来越多,但能体会赤身裸体践行的境界者却越来越少。相反,他们大多往往像叶芝所讽刺的蠢蛋,以为只有成天把诗歌当成外套披在身上才能当诗人。今天许多诗人尤其如此,他们最怕的就是别人不知道他们是诗人,最爱的就是寻找一切机会来模仿雪莱当年“为诗一辩”的架势,动辄就捶胸顿足地为世人如何不重视诗歌而大哭大闹一番,似乎没有他们拼死捍卫诗歌的尊严,文化就将荡然无存,天下就会一片黑暗。我每看到这种文字都会想,如果叶芝还在世,只怕又得脱一件外套了。我确实相信,今天早已不是诗歌的时代,诗歌兴盛与否也不是文化兴盛与否的标志。这么说倒不是对诗人有什么轻视,而只是说,今天要当诗人多少得有点耐得住寂寞的精神,否则成天为诗歌不再被社会青睐而大哭大闹,反显得其心原来并不在于诗歌本身,而是在于诗人的社会地位,岂不又俗了。其实诗歌如此,哲学亦然。今天不是诗歌的时代,同样也不是哲学的时代。那么今天算是什么时代呢?我想就是“大家过平常日子的时代”,说得文绉绉一点是所谓“日常生活的时代”。这日常生活并不需要诗人把它提升到诗的境界,也不需要哲学家把它提升到理念的世界,倒是诗人哲学家需要明白自己过的也是“平常日子”,不必以为自己读点诗歌就比读武侠小说的人来得高雅,也不要以为自己读点哲学就比听流行音乐的更为深沉,无非都是打发时间、消磨日子,各有一套“过平常日子”的方式而已。其实从前最一本正经的道学家朱熹尚有“书册埋头无了日,不如抛却去寻春”之明达,韩愈更有“今者无端读书史,智慧只足劳精神”的了悟。今天的人想作诗人也好,想作哲学家也好,最要紧的是要有一副平常心,否则不免让人讨厌。2000 年3 月6 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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哲学家古德曼(Nelson Goodman)有一次曾经向思想史家伯林(Isaiah Berlin)提出一个极为刁钻的问题,说如果一个人一生研究一个大问题是一只刺猬,而另一个人一生知道许多不同事情是一条狐狸,那么我等一生只能了解一件小事的凡夫俗子(one who spends hislife knowing one little thing),应该算是什么动物?据说一向以谈吐天下无对手闻名的伯林,当时竟张口结舌,无从应对,承认古德曼这问题确实问得妙。古德曼之所以会有这一问,自然是因为伯林最有名的文章就是《刺猬与狐狸》。“刺猬与狐狸”的故事本来自于古希腊诗人阿奇娄库斯(Archilochus)的一句谚语,即“狐狸知道许多小巧,刺猬却知道一件大事”。原意大概是说狐狸虽然诡计百出,但想吃掉刺猬却总是无计可施,因为刺猬不管狐狸如何变换花招,都以不变应万变,即竖起它那满身的倒刺,吃亏的总是狐狸。但伯林却把这句谚语发挥成关于两类思想家的绝妙比喻:一类是追求一元论的思想家,他们力图找出一个唯一性的绝对真理,并将之贯穿于万事万物,恰如刺猬凡事均以一招应对。另一类则是承认多元论的思想家,他们体察世间事之复杂微妙,万难以不变应万变,因此宁可自己思想矛盾,亦不强求圆融一统之理,恰如狐狸遇事之花巧多变。以此分类观西方思想史,伯林认为但丁可作为刺猬的样板,而莎士比亚就是狐狸的典型。进一步言之,柏拉图、黑格尔、陀思妥耶夫斯基、尼采和普鲁斯特等都是程度不同的刺猬,而亚里士多德、蒙田、歌德、普希金、巴尔扎克和乔伊斯则是狐狸。伯林更以此进一步透析几位俄国大文豪的心态,指出知识分子由于不明此理,往往既误解了别人,又误解了自己。例如普希金明明是“19世纪头号大狐狸”,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却以己心度人腹,把普希金当成了和他自己一样的刺猬;屠格涅夫最不愿意当刺猬,可是当时整个俄罗斯知识界却都硬要他当个好刺猬,弄得他一生苦恼不堪,只能远走他乡。伯林之被尊为思想史大师,即在于他那体察入微的笔端极善于将知识分子内心种种微妙的感受、复杂的心理、莫名其妙的念头、不合时宜的想法、令人同情的弱点、可以理解的错误,都缓缓展现出来。不过“刺猬与狐狸”主要研究的是托尔斯泰,认为托尔斯泰是自我误解的典型,因为他就其本性而言完全是狐狸,却自以为是只大刺猬,从而导致无穷的自相矛盾和内心冲突。伯林先生最近过世时,我突然想到,伯林本人到底是一只刺猬,还是一条狐狸?事实上他自己的所有思考也都归结为一个问题,即人类对一元论的追求为什么无可遏制。照此来看,伯林先生只怕也误解了自己,因为他以为自己是一条狐狸,实际也是一只刺猬。这大概才是为什么他回答不了古德曼问题的原因吧!20世纪匆匆将过。回首这百年来中国的风云人物,看来看去觉得最有趣的大概还数梁启超( 1873—1929)。他短短五十六年生涯,几乎无事不涉,却又几乎一事无成。他从事过一切政治活动,全都以失败告终;他提倡过种种“主义”,而又一一加以否定;他差不多研究过所有学问,却又无所归属,自述曰:启超以太无成见之故,往往循物而夺其所守;启超“学问欲”极炽,其所嗜之种类亦繁杂;每治一业则沉溺焉,集中精力,尽抛其他。历若干时日移于他业,则又抛其前所治者。以集中精力故,故常有所得;以移时而抛故,故入焉而不深。中间又屡为无聊的政治活动所牵率,耗其精而荒其业。
梁启超一生“立言”无数,但他却似乎恰恰不再像传统中国读书人那样把“立言”之事看得那么重,以为真有什么“一言兴邦,一言丧邦”之事。早在他刚刚扬名时,严复即曾写信规劝他文章不可乱写,话不能乱说。梁启超却回信说,他一向认为“天下古今之人之失言多矣,吾言虽过当,亦不过居无量数失言之人之一,故每妄发而不自择也”。接着说严复担心他的“毫厘之差”流入众生中“将成千里之谬”,未免“视启超过重,而视众生太轻耶”。以后他老师康有为责备他不该公开与他唱反调,他又回信说:“我不言,他人亦言之,岂能禁乎?”同信中更直截了当劝康有为不必以为写了《大同书》就当作什么了不起的宝贝,因为“大同之说,在中国固由先生精思独辟,而在泰西实已久为陈言”。20世纪中国其他风云人物,往往过于执着,总以为可以找到什么“终结真理”,以致小有所得即抱定终身,反而陷入种种教条的“主义”。唯有梁启超天性最为敏感,无法安于任何一种成说,因为他太强烈地感觉到,“今日天下大局日接日急,如转危石于危岩,变迁之速,匪翼可喻,今日一年之变,率视前此一世纪犹或过之”,如此时代,哪里还有可能有任何一种学说可以成为万世不移之真理?他因此说:今之为文,只能以被之报章,供一岁数月之遒绎而已,过其时,则以覆瓿焉可也。虽泰西鸿哲之著述,皆当以此法读之。
惜乎七十年后的今天,能领悟梁任公这番话的人还是不多,我们看到的,只不过是以新教条代替了旧教条罢了。1999 年12 月20 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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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SBN:9787108065636 定价:45.00 元━━━━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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